我数着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,第五颗刚好卡在杯口。落地窗外炸开的紫色闪电把电脑屏幕映得惨白,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方半秒,雷声追着雨点砸在国金中心63层的玻璃幕墙上。
这是今晚第三次保存尽调报告。
林经理,陈总说十分钟后要过目。实习生小雨探进半个身子,马尾辫上沾着星巴克外卖的水汽。我瞥见她手机屏保上的毕业旅行照片——青海湖边跃起的少女,羽绒服像朵绽开的蒲公英。
把第三季度的现金流量表重新调序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台老式打印机,墨粉干涸却仍在吞吐纸张。微信提示音在会议桌上抽搐,母亲的头像跳出对话框:荷花图案顶着平安是福的昵称,此刻却像张开的血盆大口。
手机在掌心发烫,弟弟的语音消息裹着墨尔本虚假的阳光:姐,房东说现金支付能省税。。。背景音里有清脆的硬币落柜声,那是赌场老虎机的欢呼。我数着文件页脚的数字,指甲在实木桌面剐出浅白划痕——上周刚做的美甲,裸粉色甲油崩开细小的裂口。
小林玻璃门被总监的钻戒叩响,香奈儿五号混着雨腥味涌进来,永科的张总在催并购方案。
我站起来时膝盖撞到桌腿,上个月同样的淤青还没褪尽。整层楼的中央空调都在抽泣,丝袜破洞处钻进的冷风像条蛇,沿着小腿爬上脊椎。落地窗倒映出二十六岁的林夏:枯草色套装裹着熬夜后的浮肿,口红斑驳成洇湿的玫瑰花瓣,只有胸前的工牌簇新发亮——高级投资经理的烫金字在闪电中明灭。
电梯镜面里的女人正在练习微笑。手机震动着滑进西装内袋,顾川的消息气泡浮在锁屏界面:蛋糕放茶水间冰箱了,是你喜欢的红丝绒。配图里尖上的水珠晶莹欲坠,让我想起二十岁生日那天淋透全身的暴雨。
那是我在投行实习的第一个月,穿着借来的不合身套裙站在陆家嘴天桥。母亲的电话追进雨中:冬明竞赛班要交集训费,你打五千过来。我数着ATM机吐出的一百张纸币,水渍在验钞机上晕开一朵灰云。便利店塑料伞在风里骨折时,顾川举着黑伞停在我面前,他袖扣的反光刺破雨幕——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卖掉毕业设计的钱。
电梯数字跳到B1时,回忆被来电铃声斩断。母亲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,荷花头像被雨滴模糊成狰狞的漩涡。我数到第七声铃响才按下接听,电流声里传来搓麻将的哗啦。
冬明的押金最迟明天中午。她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剪刀,你爸的造影报告出来了,医生说血管堵得像晚高峰的延安路隧道。
地下车库的穿堂风卷走我的应答,红色MINI车灯在远处闪烁。顾川总说这车像我,精致外壳里藏着嘶吼的引擎。我摸着车门把手上的小凹痕——上个月弟弟借车去同学会时撞的,副驾座椅上至今留着威士忌的酒渍。
车载导航显示回家需要四十二分钟,我却在浦东大道上一圈圈绕行。雨刷器刮不去挡风玻璃上的水幕,就像我永远擦不净老宅窗台上的灰。手机自动连接蓝牙的瞬间,弟弟的朋友圈自动播放:墨尔本赌场穹顶的水晶灯下,他举着香槟搂住辣妹的腰,腕表表盘的反光刺痛我的瞳孔——那是我用第一笔年终奖买的欧米茄。
后视镜突然闯入刺目远光灯,急刹车时副驾座上的文件袋滑落地面。泛黄的艺校报名表从夹层露出一角,十二岁的林夏在照片里绷着足尖。那年舞蹈老师说我天生开胯,母亲却把报名费换成弟弟的架子鼓。女孩子学这些勾引人的把戏!父亲砸碎我的芭蕾舞鞋时,麂皮面料在水泥地上绽开灰白的花。
便利店暖光像块方糖融化在雨夜里,我盯着关东煮玻璃柜升腾的热气。收银员眼皮上的亮片眼影让我想起顾川妹妹——那个在伯克利读音乐剧的姑娘,上周发来他们在迪士尼的合影。她戴着玲娜贝儿头箍大笑的样子,像极了从没被生活剜去血肉的人。
手机银行余额提示跳出来时,萝卜刚好在齿间迸出汁水。32586。72这个数字让我想起昨天在徐家汇看的楼盘,顾川指着样板间的飘窗说以后这里放你的烘焙工具。销售经理殷勤的笑脸突然扭曲成母亲的脸:冬明结婚总得有套像样的房。。。
警笛声刺破雨幕,救护车的蓝光在橱窗上流淌。我数着输液架上晃动的药袋,想起父亲上次住院时的话。他插着鼻氧管的手死死攥住我的腕表:你弟在澳洲不容易。。。监测仪的曲线在他哽咽时剧烈起伏,像极了K线图上崩盘的走势。
咖啡机发出空洞的抽气声,我抱着笔电缩在候诊区角落。微信弹出母亲拍的CT片,血管阴影确实像错综的高架桥。护士推着器械车经过,轮子碾过地砖的声响让我想起墨尔本公寓的押金单——那张A4纸边缘还沾着弟弟的指纹油渍,他总爱用拇指抹过数字后面的零。
顾川的电话闯进来时,我正把公积金提取申请表塞进碎纸机。你声音不对劲。他的呼吸喷在话筒上,又在医院我数着他背景音里的机场广播,吉隆坡的雨应该比上海更烫。
只是例行检查。谎言像粘在臼齿的年糕,我盯着垃圾桶里撕碎的购房意向书,你那边项目顺利吗
他的沉默里游过一尾叹息。上周发现弟弟偷偷开走他收藏的威士忌时,顾川也是这样盯着空酒柜。那瓶山崎18年的琥珀色液体,此刻或许正在某个富二代的胃里燃烧。
便利店屋檐在漏水,雨帘后走来穿校服的女孩。她踮脚去够自动伞贩卖机的样子,让我想起二十年前躲在少年宫窗外的自己。素描班的铅笔沙沙作响,弟弟在画架前涂抹着歪扭的太阳,而我攥紧兜里卖废品换的粉笔头,在水泥地上临摹《蒙娜丽莎》。
手机在掌心震动,银行APP弹出转账成功的通知。余额瞬间缩水成四位数,像被刺破的气球。母亲发来双手合十的表情包,莲花在屏幕上盛开得刺眼。我忽然想起今天本该去取的生日蛋糕,奶油此刻大概已在冰箱里结出霜花。
高架路标在雨中模糊成色块,我打开车载广播,午夜情感热线正在播放《生日歌》。打进电话的女孩哭诉男友忘记纪念日,主持人温声安慰着,电流将她的抽泣切成断续的杂音。我摇下车窗,雨点混着黄浦江的腥气灌进来,把仪表盘上的全家福淋得卷边——那是弟弟出国前在虹桥机场的合影,我的半边脸被他的登机箱遮住,像张被随手折过的废纸。
手机在副驾座上亮起,顾川的消息框弹出:我改了明早的航班。配图是宝格丽戒指盒的丝绒蓝,在机场免税店的灯光下泛着柔光。我猛打方向盘冲进应急车道,轮胎擦过护栏的尖啸声中,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再度倾盆而下。
那天我攥着艺校录取通知书躲在巷口,看着父亲把弟弟架在肩头买棉花糖。粉红色的糖丝缠住夕阳,弟弟的笑声像玻璃珠砸在柏油路上。我转身跑进雨里,通知书在掌心化成一团模糊的蓝,像极了此刻导航屏幕上闪烁的定位光标。
雨刷器突然卡住,在玻璃上刮出半圆形的泪痕。我伸手去够操控杆时,储物盒里滚出半板布洛芬。铝箔药片在指尖叮当作响,让我想起墨尔本公寓押金单上的硬币符号。弟弟总说澳元硬币比人民币沉,却永远不知道每枚硬币背面都刻着姐姐的掌纹。
东方明珠的塔尖穿透雨雾,凌晨两点的陆家嘴依然有未眠的窗户。我趴在方向盘上看对面写字楼的灯光,一格一格像被切分的蜂巢。某个瞬间我突然看清了生活的真相——我们都是资本齿轮间的润滑剂,而我的血亲正把我榨成最稀薄的那层油膜。